以象征的立场来看,残雪这种夸张地丑化家庭人际关系的描述,导引于对一种更大范围中人际关系充满了敌意的强烈反应;若其中含有文化批判的成分,那显然是对人们自找麻烦自设障碍自树敌人等等慢性自杀行为的绝望揭露;而从个人心理的潜在欲望来看,它又是用故意犯禁的方式(即丑化家庭关系)来缓解处于敌意包围的幻觉中所不断忍受着的焦虑:在家庭自身即以分崩离析时,在人忙于对付最亲近的家人的折磨时,所有的外界袭扰就显得无足轻重了。这种虚拟的自我丑化实在是潜意识支配下的自卫表现,即以自损的方式来阻止外界可能予以的侵害,或者说,把现存的外界侵害转嫁到家庭自身,然后独自承担起来。
孤独地忐忑不安地混居在敌意包围中,是残雪小说常见的个人处境和根本不可能摆脱的悲剧命运,这一命运是令人作呕的。所有在身边来来去去鬼鬼祟祟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变态的、神经质和陌生的,他们永远是一些外人,他们不仅和我不沟通,他们彼此间也不沟通。残雪小说里频频露面的形象多半没有性格可言,没有正常的容颜,他们只是一种病态人格的类象而已。他们不是猥琐的乖戾的或可厌的,就是丑陋的呆傻的或梦游着的。他们永远在正常生活之外,苟活在他们自己的世界秩序中。他们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妄念奇想和晦涩的梦,做出古怪的不可解释的亵渎行为。残雪小说人物类型所操用的基本台词仿佛是一种深奥的密码,它和其他一系列辅助性的动作符号(如捣洞、蹬地板、讪笑、磨牙、翻找、挖鼻子等)一起构成了残雪式荒诞戏剧的基础内容。所有这些充分发展起来的臆想类型,其实在《山上的小屋》里即以有了最扼要的缩写和预告,后来的事情也果然证实了这类带有强烈表现主义倾向的反戏剧的胡言乱语以及傀儡化的行动调度,在残雪后期作品里不厌其烦地绵延不止,直至让人不堪忍受。